賢博編 (明)葉權 撰
●目錄
點校說明
賢博編序
賢博編
附 遊嶺南記
●點校說明
賢博編一卷,明葉權撰。葉權,字中甫,安徽休寧人。生于嘉靖元年(一五二二),卒于萬曆六年(一五七八)。休寧縣志說葉權「少負穎質,通今博古,善詩,以經濟自豪。著有沙南集、平倭策、賢傳(當為「博」)、紀遊諸編」。
此書是葉權根據他遊歷吴越、燕趙、福建、嶺表等地時「耳所的聞,目所習見,素心師友所臚述」編撰而成,附以遊嶺南記。它的內容廣博,舉凡民情、官場、物產、外務、風土、軍事等方面的見聞均曾涉及,對研究明中葉江南地區社會經濟、民族關係、對外貿易等方面,提供了一些史料。
賢博編的版本,據我們所知僅有萬曆間黃應台刻本,這次點校,即用此本做底本。
粵劍編四卷,明王臨亨撰。王臨亨,字止之,江蘇崑山縣人。生于嘉靖二十七年(一五四八),卒于萬曆二十九年(一六0一)。萬曆十七年(一五八九)進士,授浙江衢縣知縣,又任海鹽縣知縣。二十三年(一五九五)調任刑部主事,二十九年(一六0一)任杭州知府,卒于任所。張大復梅花草堂集卷十崑山人物傳有王臨亨傳,說他「性沉敏,多沉湛之思。遇事寬大,喜通脫,不屑爭咫尺之贏自快」。
萬曆二十九年(一六0一)王臨亨奉命到廣東審案,粵劍編就是他根據這次途中的見聞編撰而成。作者自稱「雖無陸賈千金裝,亦可當其百金劍矣,因以粵劍名編」(王安鼎敍)。全書分為古蹟、名勝、時事、土風、物產、藝術、外夷、遊覽八類,對研究明中葉廣東地區政治時事(如採使在廣東廉州、雷州橫徵暴斂,葡萄牙人佔據澳門等)、社會習俗、山川物產、古今遺蹟提供了許多史料,這些史料,或可糾正史書之謬誤,或可補它的不足。
粵劍編初刻于萬曆年間,鄭振鐸先生輯印玄覽堂叢書,搜集了元、明以來秘集三百餘種,粵劍編收在續集,這次點校,就是用這個本子做底本。原書沒有目錄,我們根據分類編了簡目,書中缺字的地方,用□表示。
原李耳載二卷,明末遺民李中馥撰。李中馥,字鳳石,山西太原人。生卒不詳。原李耳載有記載順治十一年事,大約卒于康熙初年。山西通志李中馥傳說:「天啟四年(一六二四)舉人。性剛鯁,進退不苟,為孝廉五十年,未嘗一入公府。明季直指使薦,辭不赴。雅嗜讀書,晚年益勤,朝夕不釋卷,揄揚後學不去。著有從好集、石鼓考、本草目錄、銀杏園文集。」
原李耳載主要記載明末清初山西太原等地區政治、經濟、社會習俗、士大夫言行。作者經歷了明末李自成農民起義、清初姜瓖事變,這些政治事件,書中均有記載。另外,書中還記載了一些自然界的奇異現象。
本書由李中馥曾孫李從龍搜集編定,初刻于乾隆二十一年。我們點校是用上海天益書局本做底本。原書沒有目錄,我們根據書中細目編了目錄。
限于水平,點校中會有一些錯誤,希望讀者指正。
點校者 凌毅
●賢博編序
勳賢里人程涓巨源撰
夫學者宏辯典記,考衷于六藝,然于輓近當世上下之務靡幾焉。且以齷齪樞牖,自足管窺,而無與於通都大邑之觀,是亦捫日疑冰之所為務也,壯夫何尚焉!余蓋讀葉中甫先生賢博編,而心為折也。中甫故以才豪,善博弈,酒中與客賭采,客無偶者。居常醉,而仰天高歌長嘯,異日得運一籌帷幄中,當使千里外無衡敵耳。中甫籍錢塘,諸生。會朝鮮內訌,錢塘患之,中甫條上禦倭十二策於督府李公。李公大奇之,將薦於朝,以諸生從行間,會被逮而事罷。而中甫西遊吴,遊越;東遊閩;北遊燕、趙;最後而南遊嶺表,居嶺表久且狎也。中甫所經歷都會,與其賢豪長者遊,博弈飲酒間,亡能角中甫,而中甫亦不欲挾其技角人人下也,乃謝博徒,不復試。閑暇無事,即俛首著書。耳所的聞,目所習見,素心師友所臚述,輒札記而條列之。積久成帙,又以嶺南風土記附焉,命曰賢博編。夫博弈者,用有所用之心,而賢博者,又用所當用之心也,則足賢也已。中甫之編成而旋即世,迄今且二十年矣。厥子復陽君業已梓其遺稿,乞胡計部序之,而復壽是編,屬余序。余受卒業,而瞿然興,悚然感,津津然有味乎其言之也。夫中甫,隆、萬間人也。隆、萬以著作名家未易指數,高者采戰國而摭西京,挾建安而畫大曆,次乃沿習六代組繡之餘相傾上,又次則逃於理,托於易簡以掩其陋,然皆以矜名位縉紳相引重,海內靡然從之。中甫布衣耳,於文苑奮自雄,以記事則尚實,以引志則尚達。體有所裁,必不斥意以束法,情有所縱,必不抑寸以避格。詩若文,得兼長焉。茲編則事覈而情近,直致纖悉不可窮,而其指固諄諄然取則而炯戒者不爽也。余固與中甫同邑屋,恨當世而失之,徒手其遺書,於是數家者謨象斟酌有深契焉,故不辭復陽君之請而亟為序。有心哉是編也,其殆探無算之勝,而有慶多馬之思也夫。
賢博編 元明史料筆記叢刊 (明)葉權撰,凌毅點校,北京:中華書局,1987.8第一版,1997.11第二刷
●賢博編
余少好博弈,嘗酒中與客決賭,爭注有言,氣平深自悔恨,遂斷此戲。以其暇追憶江湖瑣事,輒草一篇,本無意見,聊舒悶懷耳。竊又怪農談野記,率多荒誕不經,自非實見真聞,不為古今增妄。孔子曰:「不有博弈者乎?為之,猶賢乎已。」夫博弈既賢於無所用心,是雖無關世道,彼善於此,其有之乎?因名曰賢博編。
嘗與客語千字文,今人改「鳴鳳在竹」為「在樹」,何也?客以為鳳止黃帝東園,集帝梧桐,食帝竹食故也。然則能改為「在梧」、「在桐」甚善,若「在樹」,豈若「在竹」之雅耶!且鳳方竹食時,安知其不一鳴,必使集梧桐時鳴耶?改之者必別有見可也。
本草云:「伏翼居山洞中千歲,體白如雪,棲則倒懸,蓋腦重也。得而服之長生。」李太白贈僧中孚詩曰:「嘗聞玉泉山,山峒多乳窟。仙鼠如白鴉,倒懸深溪月。」其序引仙經,蓋甚重之。余一日飲里中親家,天欲暗,燭未至,有二白物盤旋飛入堂中。因問主人:「鴿歸何遲也?」主人曰:「此非鴿,乃蝙蝠耳。雙棲吾堂逾月矣。」體既潔白,大復倍常,世所罕見,何其舍山峒乳窟而棲人梁棟耶?往見胡總制得二白鹿上獻:其一大而毛稍蒼,日中光焰閃閃,固自可奇;其一正如山羊,乃生而白者也。是時,亦有白猿、白兔,豈皆千歲漸化者耶?以是知物之生成變態,自有出常理之外者。
嘉靖甲子,因淳安山中出銀礦,聚無賴百餘人。官府絕不為區處,乃於嚴州商貨經歷之處,逐船盤驗。凡銅、鐵、鉛、錫以至油、米、魚、肉之類,以為將售於杭賊,勒寫報單,再三翻弄,甚至差人押入新安界始罷。胥徒生事,稍不如意,輒指為通賊,併船入官,砌成招詞,至於充軍杖殺。良民屏氣受害,而竟不問在山之寇。隅方僻府,使車所不通,小商受誣,力難控訴。宋人有言:「以幸變之心,施激變之術。」正此之謂。賴龐巡按弛此禁。
嘉靖丙寅,余南歸。十二月初三日,雪後至獻縣。微風,天濛濛霧,約三時復開霽。則見萬木籠髟容,枝條凝結,參差綴下,宛然玉樹,瑩白可愛;細視如拖粟粉,輕盈柔弱,非冰非雪,遠近相同,蓋霧淞也。其兆為豐年。楊升庵詩話極詳。歸問江南曠野亦然,特人不留意耳。明年為隆慶元年,果大有年。若冰若木如筯,甚于霧淞,則為木介樹孝,主大喪,世宗是歲宴駕。兩有驗矣。
嘉興東塔寺後有朱買臣墓。隋唐嘉話云:「玄宗東封之歲,洛陽平御路,北市東南隅得銘,為漢丞相長史朱買臣墓。」則嘉興者,其故宅也。
今時市中貨物奸偽,兩京為甚,此外無過蘇州。賣花人挑花一担,燦然可愛,無一枝真者。楊梅用大棕刷彈墨染紫黑色。老母鶏撏毛插長尾,假敦鶏賣之。滸墅貨蓆者,術尤巧。大抵都會往來多客商可欺,如宋時何家樓故事。若吾鄉有偽物,行市中一遍,少刻各指之矣。
南都上新河,自大江口至江東門,十里而遠。嘉靖戊申,嘗寓此,每跨驢至門,必索十餘錢。丁卯歲再去,舊館淪入半江中,顧驢不過三四錢矣。俗言地為猪婆龍打去。每秋天晴明無風浪,江水從一二里外徐徐逼岸,水頭高尺許,隱然若有物憑之者,澎湃一激,則岸之舊坼者俱崩矣。然必先期而坼,故岸上人家得以徙避。嚙岸時,人皆聚觀,往見其怪異,因共大笑,至墜數十人以死,今惟默睹耳。度其勢,不數年當至山石處方止。而對江州渚平漲,亦滄海桑田之驗。
吴下新有打行,大抵皆俠少,就中有力者更左右之,因相率為奸,重報復,懷不平。向見其侮一寺僧,每談絕倒。僧業醫,頗有貲,而出納甚吝,諸少年惡之。飾一妓為女子,使一人為之父,若農莊人,棹小船載魚肉酒果,俟無人,投寺中,乞僧為女診脈,歷說病源,故為痴態。列酒食飲僧,因與女坐,勸之,僧喜甚,無疑也。俄白僧,有少藥金在船中,當持來相謝。故又久不返。僧微醺,則已挑女子而和之矣。比返,女泣以語其父。父大叫哭:「吾以出家人無他意,女已許其村人,奈何強姦之?」僧師徒再三解不已。喧閙間,則有數貴人從樓船中攜童僕登寺。父哭拜前訴,貴人為盛怒,縛僧拽登舟。僧私問是何士夫,則某官某官也。僧大懼,叩頭乞命,同行者為勸解,罄其衣鉢與女父遮羞。指授畢,各駕船去,僧竟不知其被欺也。其術之至惡至巧者甚多,瑣猥不堪悉記。後以數害良善,官府持之急,遂為亂城中,舉火大噪,劫獄,幾殺翁巡撫大立。幸此時海寇已平,竟就擒執。若往年內外響應,豈小變哉!
民間造船,各因地利水勢,大抵皆卷箬蓬蓋之,或用鎖服板,則貨在板下,人宿板上,下重上輕,便於波浪。獨小航船厚板周札,高方如櫬,僅留一門,非傴僂不能出。又牢固如窒,上重下輕,既難舉動,又易倒溺,此何拙也。有客對曰:「此昔天下未平,江、淮間奸人為盜,故造此以阱孤商,使不得倉卒應變。行之久遠,各效其式,遂成便利耳。今欲改造,其夥中羣擠之矣。」此言雖近戲,細思未必不爾。
會稽山禹穴,雖無迹可探,但今廟之所在,四山尊嚴莊重。大松數十,挺然疏秀,上干霄漢,至其中,令人神清骨聳,自非尋常褻遊之地。意穴去此不遠。窆石梅梁之真贋,何足論哉!
紹興水利,三江閘最要害,乃蓄泄之地。蕭山西江塘據郡上游,塘決則巨浸矣。聞之長老,魏文靖公家居時,年九十餘,每天雨,則呼縣公與俱行視西江塘。此公非迂者。
蕭山湘湖出蒓,不下溧陽;千里楊梅,美於富陽,肉鬆而核特小;櫻桃嘗進奉,大倍他產:可謂三絕。
海寇之變,始於浙東而終於浙西。方嘉靖丙午、丁未間,海禁寬弛,浙東海邊勢家以絲緞之類與番船交易,久而相習,來則以番貨託之。後遂不償其值,海商無所訴,一旦突至,放火殺數十人。勢家緣宦力,官為達于朝,朱紈巡撫之出以此。朱至浙,又禁過嚴,海商之留者不得去,去者不得歸,因引誘為亂。時,承平日久,民不習兵,招一切無賴,使紈袴將之以對敵,蔓延至是。及胡總制與戰,互有捷負。後乃以計取之,事未就緒有所待。人或疑胡有他心,不得已,遂進兵。幸寇首一意降,不設備,故能成功。向稍延緩,使寇聞兵期,離其巢,則殆矣。後胡收王直,散回各苗蠻,俱有智術。
杭州之奢侈,錢氏時已然,南宋更靡,有自來矣。城中人不事耕種,小民仰給經紀,一春之計全賴西湖。大家墳墓俱在兩山,四方賓旅渴想湖景,若禁其遊玩,則小民生意絕矣。且其風俗華麗,已入骨髓,雖無西湖,不能遽變。往遭兵饑,春來湖中寂寞,便非太平氣象。余少時則見其逾遊逾盛,小民逾安樂耳,何煩禁之?此宋儒荒年建塔之意,可與智者道,但戒壇則不開可也。
錢塘江沙漸漲至洋泮橋上,將及閘口、六和塔下,今為上船埠,與昔異矣。
北方行旅苦響馬,今途中開塹築垣,阻其奔驟,其害減半。然此特可止一二馬而已,若三四馬,推垣填塹何難哉!觀其地利,可於沿途參種梨、棗、蒲、柳等樹,缺則歲歲添補,長吏不時行視,數年之間,根株盤錯,雖無塹垣,卒難騰躍,不惟防害,且有利焉。如以地方寬廣,未易成功為疑,則開築之費亦自不少,但在役民有方,經略有術耳。若徒取快目前,循二三年以待遷擢,而不任久遠之計以永逸後來者,則天下無可為之事,井田封建,宜乎其不能行也。
郁離子大都為元而發,詞意既高,心術復正,託物取譬,有關世道經世之文也。諸公擬作子書,極力敷陳,卒歸腐爛,讀之令人厭倦。
西湖孤山西溪別墅,洪氏所築,俄屬仇總兵。仇敗,歸陸錦衣,塑宣公像,漸增華美。今入官。三十年來,余目擊更三主,皆世家,而皆不終。
唐太宗傳呼閻立本畫池上容與甚適之鳥,伏地吮毫,不敢仰視,以至深自愧恨,誓不復畫。明皇召李白賦宮中行樂詩,必俟賜之無畏,兩宦扶掖,始展其技。方立本對物寫形,苟欲全其氣運生動,豈「伏地吮毫,不敢仰視」所能仿佛耶?顧乃噤口無詞,退而自悔。要非太宗威嚴過於明皇,乃立本人品不及太白耳。斲輪解牛之人,皆能畢詞於上,畫之與詩,相去幾何?此不可歸之擇術之過。噫!安得儃儃不趨、受楫不立、解衣槃礡臝者,而與言真畫耶?
天下之至難明者,莫若天文,自非傳之異人,得其微妙,不當妄談。徐有貞於土木之變,倡南遷之說,而京師卒保無虞。劉養正謂帝星明江漢,勸宸濠為亂,而不知為世宗之瑞。恃其聰明,依稀仿佛於紙上陳言,而用以預占休咎,適足為殺身之術而已。此張華所以必俟雷煥而後決斗牛間之紫氣也。余觀史傳,古人往往以災祥致斃,劉誠意不以書遺子孫,豈無見耶!
隆慶元年十二月,江南一帶民間訛言選宮人,女子十二三以上,婚嫁殆盡,雖宦家往往搖動。途中轎相接,貧不能賃轎,則徒步投婿,未聘者無暇採擇。且云,每一宮人,令一寡婦伴之。奸民緣以誘惑,官愈禁愈以為實,次年二月始息。
嘉靖間,咸寧侯仇鑾同毛伯溫都御史征安南。道杭州,仇喪耦,得城中洪遠女,納焉,留杭未行。遠,洪中書澄家人,仇不知。比返役,將以女北去。洪妬遠故賤人,乃得佳婿,使人言其女八姐于仇。仇喜其為尚書襄惠公孫,遂入聘,以八姐為妻,遠女為妾。遠女好而慧,仇嬖之。八姐顧無寵,惟虛名。仇後為邊將,居重鎮,洪諸子寓京師遙倚仇。及仇敗,斲棺,妻八姐剮於市,遠女以侍妾賜功臣家。某公,求得之,復有寵。洪諸子走回杭,一日遊西湖,忽聞有密旨,將殺人,不知為誰。俄御史就途中獨綁五官去,至市中梟其首。嗚呼,始遠女不得為仇嫡,未免怏怏,乃今何幸,而八姐、五官者,何不幸耶!
海寇初起時,不過五七十人,往來仁和、海寧。地方官軍民壯遇之輒敗,乃請遊僧月空為之首。月空亦一偉人,所持鐵棒重四十餘斤,諸遊僧數十從之,亦各用鐵棒。相約,賊死不得割首級,以盡斃為止。遂前擊殺二十餘寇,軍壯之。後隨者始則觀望,至是爭功,奪頭自相擾,賊得散走,僧亦解體矣。月空後不知所終。
嘉靖乙卯,海寇敗於浙西,走紹興,途中殺錢御史。劉知府畏,不出,縱之渡江。入富陽、餘杭、昌化界,直抵徽州,出太平,至南京,殺揮使及官軍百餘人,城門為之晝閉。復由丹陽經蘇州,將入其故壘,陷於泖中,調中後所官軍始剿之。初,賊僅五十,行二千里,過數郡,經留都而一轉,歸不失一,可恨可笑。中後所官軍三百人,皆精銳,立什伍相救護,各持長槍,帶短刀,不用弓矢及他器械。寇至與之戰,不爭利,不甚追北,戰罷方取首,貨財則均分之。浙西諸衞所,惟此軍號為有紀律,然僅不大失,無他功。
胡總制王岡涇之捷,先以松陽兵與寇對,墮寇伏中,各郡兵觀望欲退走,胡急揮`刀,兵進。`刀本南蠻,初至甚銳,遂前鬬,松陽兵居中殊死戰,寇遂大敗。
宗將軍北兵甚精,與寇敵,屢捷。皂林之戰,寇首徐海幾獲,適麻葉引新寇至,寇駕鳥嘴銃,北兵不能支,遂敗,宗將軍死。寇進圍桐鄉。
湖州菱湖水繰絲,杭州西湖水漂綿,無錫惠山水烹茶,金華蘭溪水造酒,皆東南之美。
金鯽魚,孳生盆盎中,余弱冠時猶未見,今家家有之。食以紅蟲,其赤如火,以少水置白磁碗中,併碗俱赤。又有赤白相間,生成花樣,各立名色,頭頭可愛。向飲一家,大盎蓄六魚,長俱五寸許,通身瑩白如玉。惟頭上朱點悉如骰窩,一點稍大,如骰之么,兩點並列,如骰之二,三則斜而如骰之三,以至四、五、六,一一相似。其點更圓凈端好,無毫忽雜鱗。俟客半酣,則環坐盎邊,以指彈水,魚爭就掌,亦可貼水持玩少頃,初不驚跳。蓋素生盎中,與人習故也。以此變化為酒令不窮,真奇戲也,使東坡見之,當甚於愛南屏萬工池者矣。或言點稍有人為,未知果否。
嘉靖辛酉,吴中大水,村墟皆漂沒,茫茫如海。有宦家少年駕樓船,攜妓載鼓吹,周遊玩賞,撐入阡陌中,停深闊處,歌舞歡笑,以為奇觀。俄有小舟十餘,舟五六人,悉裸體持長柄杓,圍繞以水澆之。諸少年倉卒遮蔽不及,各污穢如墮溺,酒筵翻倒,驚駭號叫,莫之所以。小舟中且潑且駡,再三乞饒,至拜伏謝罪,始散去。彼膏粱不識世務,幸災樂禍,自取戮辱,聞者莫不痛快。
廣德州一染家,為事舉室逃匿,惟二犬守竇不去,鄰人以飯肉投之,亦不食。過數十日,犬不吠,以為隨主行矣。半年餘,啟門,二犬俱死,空屋內有骨二具。古人云:「敝蓋不棄,為埋犬也。」宜哉。
杭按察司各道,前沙河之北,今為大道。舊時沿路皆土牆,無門面,非正途,迨夜人迹稀少,素稱有鬼。清明時,天濛濛雨,一人張傘獨行,俄一人來趁傘同行。少頃,兩人互相疑,有傘者捽趁傘者河中,走,河中之人起,亦走。歸,各以為遇鬼,駭且病。他日愈,會浴所。或問趁傘者曰:「何久不見也?」則以清明河邊之事對。有傘者旁聽,事正協,遂相語大笑,釋其疑。此殆與飲蛇踏蛙相類,愚人為疑似所誤,多如此。
伍公文定守嘉興,出,見一馬,回顧之,因問馬主,則海鹽尹令人從杭州買回,與其僕騎歸者。伍呼尹,問馬價幾何,尹言:「里胥以十二兩行,今用其半。馬甚駑,恐不能任。」伍曰:「牽來吾再看。」方至階,伍迎笑曰:「此良馬,日行可五百里。」復問里胥買杭誰家者,胥曰:「吴獸醫。」伍復笑曰:「獸醫世養馬,竟不識耶?可與我。」因為尹言馬相,且曰:「是不飽耳。」千里馬常有,伯樂不常有,非虛言也。既而改任,宸濠之役,常乘之。
嘉靖丙辰九月,杭城南邊大火,延燒萬餘家。火正盛時,各搬鎮海樓下避。須臾火四路起,樓亦焚,居人走吴山。見火如流星飛過江,西興亦起烈焰。杭素多火災,此為最。
正德間,太平石埭縣有章仁者,故富家,任俠好施,雄里閭。仁始為邑諸生,屢試不中,遂聚衆將為亂。既而舉家就捕,仁獨逃,莫知所之。及唐狀元臯使高麗,仁乃為高麗相,唐試南都時熟識之。仁戒唐勿泄,事事輒相告,唐大為高麗王所重。使回稱旨,每為里人私言之。
祁門縣方復,有妾曰淑芹,杭州人,頗有姿,年未筓事復。復老,與諸子異居。俄卒,家人憐其少,欲移之去,不可,強之至再三。淑芹知不免,詭曰:「俟殯即惟命。」將發引,淑芹乃沐浴更衣,縫其衽,縊於棺所,時年二十六。復子發坤義之,附葬父墓側。諺曰:「朱樓紈綺,三夫未已,寒門荊布,一心惟故。」信夫!淑芹以色事人,主又垂老,乃能矢志不移,甘心從死,何異孤遠小臣,未蒙寵祿,一朝臨難有奇節者哉!彼二三其德者,可以愧矣。
楊升菴詩話謂高棅所選唐詩正聲,首以五言古詩,如陳子昂「故人江北去」,李太白「去國登茲樓」,劉虛「滄溟千萬里」,崔曙「空色不映水」,本是近體,原非古詩,病其不當分品,使觀者自為區別,此言良是。但以新寡之文君,屢醮之夏姬,移怒子昂、太白,且有盲妁孱婿,損罐完璧,白練黃花之諭,乃閭閻輕薄子平康爭博之言,即古人有誤,談藝者何忍痛駡至此極耶?楊升庵該博之士,見今人盡學唐詩,流入庸鄙,深可厭惡,獨取六朝清新流麗之語,使耳目一新。即如升庵議論,便當另開門戶,以古人所未道者為佳,而取其高出人意表可也。及觀所選朱射陂池上編,內中一句一字似六朝,如「紅羅綷縩」、「遙遙夜夜」、「三三五五」、「留儂若箇」、「靡靡纎纎」等語。一切圈點極贊,謂是六朝事,六朝句法,六朝遺音,遂以六朝為詩人一定之式則,是唐詩不當蹈襲,六朝特可蹈襲矣。又若所選皇明詩抄,二百年間僅僅收此,然非諸公極致未能高出唐人,痛駡高棅何以服其心耶!此如短檠不工於自照者也。
蘄蛇酒治瘋癩病,似不當妄用,近里中少年,素亦有量,無故飲數杯,即大下死。又有陳媼飲烏稍蛇酒,遍體𤺄裂,流黃水,幾殆,此辨認不真,誤食他蛇之故。又吴下一大家,因食鮮蕈,一時死七口。三事俱目睹,非常之物,類能殺人,尊生者不可不慎。
嘉靖間,慶都張參政勅遇一懸筆降仙者,因緣達於中貴。中貴以聞,上大敬信之。一日,上降仙,問可任軍國重事者,則書數人,以張勅名竄其中。俄為通政司一參議發其奸,遂處以死,並逮張杖遣霸州。文安有張柱兄弟,信一僧行妖術,夢見其狀貌,以為神異,尊奉之,舉家婦女悉為淫惑。既而恐事發覺,復以術使張自殺一家。官捕之急,為首僧竟逃去,至榜天下求之,不能得。近有紅羅女、馬祖師,各煽惑為變,其術大抵與嘉靖初馬御史大獄事相類。用盆水洗面,照之顧見其形,以移易愚人耳目,競服從之。始於漢五斗米賊,各代俱為所害,元因以亡。燒香說法,聚集大衆,不可不禁其始。
先師柴后愚公,陽明先生弟子也。嘗言先生疏救戴給事。時尚書公方宦京師,章既上,侍食於尚書公,公覺其色有異,知必言事,慮禍及己,逐出之。方及門,劉瑾已令錦衣官校捕去矣。時忤瑾者皆死,先生庭杖八十,然而生亦緣尚書公之故。又言先生收諸蠻洞日,聚徒講學,蠻謂先生未即至,多不設備,先生密檄進剿,至報捷,生徒方聽講,視其文移,則皆講日所發也。又言武宗大漸,先生密疏,預言世及之事,疏寢不報。嘉靖初,桂大學士與先生有隙,微發其奏,幸先生卒,止削爵,不爾,且有奇禍。又言,是時講學諸公雖淺深不同,然高談泛泛,無裨實用,取世譏誚,宜也。先生聰明天授,有經濟才,非迂儒章句之學,既已見之行事,假令一不知道,亦何害為我朝第一流人物耶!
朱秀才,從師於杭之吴山寶乘講寺。俄有道者年可五十許人,偕一弟子,年亦相若也,止寺中。出則攜少酒食,歸相對樂飲,遇秀才出,必拱手呼相公。居半月,偶杭庠訓導來訪朱之師,坐定,道者自外入,訓導驚起曰:「此吾師某老先生也,棄家五十年所矣。」走就謁之,良是。寺中人嘆異,謝不敏,邀與同飲。訓導因為道者言:「自先生出,太夫人已故,賢孫登高第,宦京師。」道者唯唯。訓導又言:「家事今甚盛,賢曾孫充弟子員者數人。」道者曰:「吾久不欲聞此,勿多言。」訓導因又請先生幸顧某學舍,少盤桓,乃又應曰:「唯!明當訪汝學宮。然汝年向衰,官卑,徒久留無益,宜及端陽前抵家。」會日暮,訓導別去,道者俄亦行矣,諸秀才相與駭嘆。訓導即罷歸,至家數日卒。計此道者百歲人也,世所謂隱君子行地仙者,非耶?
山西太原府靜樂縣民李良雲,弟良雨,兄弟俱畢娶,家甚貧。嘉靖四十五年,良雨是時年二十餘,忽病心痛,窘之,因改嫁其妻張氏。良雨有友白尚相,憐其病且貧,就其家扶持之。隆慶元年,良雨陽物忽漸縮入如婦人,俄行月事,病亦愈,遂與尚相通,同臥起如夫婦。其嫂疑之,良雨直以語嫂。嫂言良雲,雲驚怪告縣。縣驗之,婦人也。因拘其舊妻張氏,問往事。張言前為其妻,實一男子,其陽更壯盛,交接無異,己以家貧夫病而嫁。事聞於朝,時隆慶二年八月十三也。良雨初變婦人,猶羞澀,至聞官,乃婦人妝矣。宋時婦人化男子,今男子化婦人,陰陽侵奪之象也。王充論衡曰:「人受天地正氣,故體不變。或男化女,女化男,由高岸為谷,深谷為陵也,應政為變。為政變,非常性也。」其然乎?
嘉靖丙寅,邑中解囚犯於御史,御史與錄囚使者以鬮決之。有謀殺親夫者,其奸夫罪絞而鬮得焉,遂殺奸夫而留當磔之奸婦,至今養獄中。愬明子聞而笑曰:「諺有言,人憑鬮下死,果然。」
常州關王廟右一廳事,壁間有異僧所書心經。狂怒怪張,字畫垂右,聯綿一揮,不失草法,殆非凡筆。旁有唐荊川短敍,今見存。
常州一士夫之兄極惡,歲暮謂羣僕曰:「可尋事來,為過年費。」僕四出無所得。卒至郊,有葬者,棺好而無持服之人,疑有故。夜發之,乃一少婦,衣飾如生,當是大家妾暴死者。羣僕舁至小船中,設四盒,縛一鵝於上,若訪親者。薄暮,遇貨船,故撞之,傾屍於河,鵝撲撲飛水面。大呼大船撞覆小船,吾娘子溺水,因縛商撈尸,延明日始得,果一婦人死矣。商大窘,愿悉貨贖罪,并船戶所有盡擄之。商倉猝竟不知婦人實已死者也。其人後為巡按訪察,緣弟宦免,至今買冠帶,駕樓船,出入鼓吹,虎視鄉里。
嘉靖庚申四月二十三日午時分,余客嘉禾,地震有聲,如崩巨石,河水亦沸,少刻復震。
余日從檇李回武林,同舟一縣吏與一書手,因公事解臬司,兩人爭辯不已。余問之,吏曰:「為某事,官陞去,今累承行吏書。吾謂且可影射支吾,暫免刑責,彼必欲吐實清白為久遠計,於公何如?」書手曰:「渠為吏滿,即進京依顯宦,因得規避。我本縣人,未即出衙門,釋今事不白,後患不小。」余曰:「汝兩人何不以前官為詞?」書手曰:「官打見在,吏打當該,官府不一二年轉,惟欲速完公事,誰與行移追究乎?」余因歎此緣官不久任,一切因仍苟且致此弊。使如漢世,為吏者長子孫,雖中才,亦必以書手未即出衙門,後患不小為心矣,尚敢含糊應過耶?
宋張南軒言:「符離之役,諸軍皆潰,唯存帳下千人。某終夕徬徨,而先公方熟寢,鼻息如雷。」夫戰敗而意氣自若,在鬬將武夫則謂之勇,光武稱吴漢為「隱然一敵國者」是也。魏公身兼將相,處置失宜,喪師辱國,方當愧悔無地,寢食俱忘,以答君父倚重之心,必何如何如,斯可也。果若南軒所云,是悍然不顧矣,豈不動心之謂乎?以此為高,愚不敢取。
胡總制既平海寇,所募守備客兵,雜居浙江省城寺觀中,稍為民害。始胡有功,甚為東南所仰,俄不免怨嗟,此亦一事。趙炳然公代之。按南宋胡元故迹,築羅木營以居客兵。營在永昌門外,與城相犄角,其中創置如法,宛然市井,啟閉有時,兵不得輕出入,民大稱便。余觀之,營前為大江、銀杏樹,兵馬司下一帶,江沙平漲,一望無際。舊制,沙地東屬仁和場,對江屬西興場,為竈戶草蕩,今悉為高基肥沃,省城鄉宦生員有力者,請佃占作己業。夫沙地既不歸竈戶,且與營相近,是天生屯田之處,若今軍士輪番耕作,以時操練,一則可省糧餉,一則不至惰佚,乃無窮之益。惜乎!趙公已去,城中流官不識此利,設有建言者,亦必指為生事煩擾,誰有肯任其事哉?
一江西人,能召鬼,余族家嘗延之堂中,設帷障作法。人定後,有聲如鳥語,自遠而近,俄聲若從帷障中出。自稱某祖孺人,歷歷言往事,呼子姓如平生,舉家駭異。明日以語余,余意此服鬼法。蓋其人以術服一鬼而役使之,其聲要皆所使一黠鬼為之耳,江湖間此等術甚多。余親見小木偶能語言,大段是採生之類,妖怪可惡,邑中多呼召之,亦有終夜寂然無聞者,必其鬼有所畏忌,不敢言耳。今已數年,未來事無一驗,我所不知,彼亦不能預道,人家不宜為此,官司當痛禁。
余相識一監生,故富家,拜餘姚縣丞,緣事罷歸,居常怏怏。余戲而勸之曰:「公,白丁,以貲官八品,與明府分庭,一旦解官,家又不貧,身計已了,何不樂也?」丞以情告曰:「自吾營入泮宮,至上納費金千兩,意為官當得數倍。今歸不勾本,雖妻子亦怨矣。」嗚呼!以勾本獲贏之心為民父母,是以商賈之道臨之也。賣爵之弊,何可言哉!
故杭州太守婁志德公,後陞浙江右布政使,居官始終清正。洪襄惠公鍾子孫,邀三學諸生為襄惠營入鄉賢。公謂:「襄惠顯宦,有聲則可,何得遽列鄉賢?」卒不署。茅狀元瓚自京回,公與同僚訪之,出稍遲,竟歸不相見。省內三知縣行取過辭公,公呼某知縣,某事未完,若輒行者,吾且提汝。此三事皆余所目見。公為人黔,杭人呼黑婁青天,後以不能挽仰,乞致去。
吴江毛圖南進士為余言,其妻父沈給事中,嘉靖初遇大獄事。有劉某者曉妖術,始從流賊反,後充南丹衛軍,復脫走。途間遇山西張指揮寅,謫嘹哨將之戍,兩人貌相似,劉賊因謀張殺之,代其行。已又夤緣得放歸山西,以其術遂有張之室,舉家惑焉,唯他人則皆知非張也。賊既代張,乃就一寺作妖法,有活觀音出現,四方施舍至巨萬。馬御史者,從他省過山西,求觀焉。先是,賊設盆水於門外,來觀者洗面目方許進。馬疑之,洗一目,留一目。比入,以洗目觀則為觀音,以原目視則唯一人步罡作法耳,無他也。馬密訪,悉知始末。及至京,即差山西巡按。適有一人知賊事,從借貸,不滿,意舉首於馬。馬乃窮治,得其實,將置極典,賊大窘,盛行賄。是時郭武定侯方有寵,賊求救於武定。武定書與馬,乞不問此獄。馬併武定書奏之。武定懼罪且不測,盡力為之主,因賂上左右,為言馬御史實誣妄,陷良人。上怒,遂拿問。科道省寺交章救,俱詔下獄,加以拷掠,首人死酷烈下。事無證,移文南丹衛,武定先使人抵伍矣。刑官為詰馬御史曰:「汝且安知其非張指揮,而坑其一家乎?」馬御史竟反坐,即謫戍南丹衛。諸言官悉罷譴,文臣為之奪氣。賊先釋出,乘駿馬洋洋行天街,後以妖術陞參將,善終。此獄嘉靖中名大獄。
杭州郡志謂西湖故與江通,引水經及駱賓王、楊巨源詩為證,此真腐儒之言,不惟不知形勢高下,亦且漫無根據。水經只云:江經靈隱山下,山側有明聖湖。固未嘗明言湖與相通也。至若賓王、巨源與李鄴侯相去不遠,設若唐時湖與江通,則江湖斥鹵無異矣,鄴侯何故開六井,鑿陰竇,引湖入市,以便居民,而至今賴其利耶?白樂天與巨源並世,何故又復修六井耶?況詩人眼界寬闊,百里之近如在目前,所謂「山月臨窗近,天河入戶低」者也。賓王、巨源登高眺望,一時寫興云耳。豈必靈隱山壁立江邊,而後為「門對浙江潮」、「靈隱江邊寺」乎?且城去江將百里。謝玄暉詩:「澄江淨如練。」此可云宣城舊通江耶?田汝成副使西湖志辨之雖詳,惜未及此。
史記陳平傳云:「陳平雖美,如冠玉耳。」此言平人物姣好,第如冠上玉頂,徒為外觀,非如珪璋、瑚璉可薦廊廟,故云其中未必有,所謂玉巵無當者也。後人除一「耳」字,作一句讀之,失其本意,文勢索然矣。
古名賢多與僧徒往返,然必通禪理、有戒行、知文翰者方與之交。如今俗僧治家供役,酒色無賴,比常人尤甚,士大夫喜其應接殷勤,遂與相狎,且不論其深意莫測。但默睹其炎凉體態,桀驁形狀,已極可厭惡矣。諺云:「不交僧與道,便是好人家。」此言有感而發。
今天下大馬頭,若荊州、樟樹、蕪湖、上新河、楓橋、南濠、湖州市、瓜州、正陽、臨清等處,最為商貨輳集之所,其牙行經紀主人,率賺客錢。架高擁美,乘肥衣輕,揮金如糞土,以炫耀人目,使之投之。孤商拚性命出數千里,遠來發賣,主人但以酒食餌之,甚至兩家爭扯,強要安落。貨一入手,無不侵用,以之結交官府,令商無所控訴,致貧困不能歸鄉里。商中有奸黠者,又為之引誘後至之人,使那前趲後,己得脫去,俗謂之做移夫。如此不數年,主人亦以奢敗,固所甘心,而不知曾坑幾商矣。為民上者,當知此弊。
蘇長公謂孟浩然詩韵高而才短,如造內酒法手而無材料。蓋不知浩然之詩得國風之餘意,故清澹而有天然之趣,在盛唐為獨步,王、李所深服,若多用故實以為材料,是一團濁氣矣。引證根據,乃作文之法,不可以言詩。所謂詩有別趣,非關理也,此言得之,且如古人所稱羡之句,若「池塘生春草」之類,皆自胸中流出,固未嘗以其出何秘書而美其博物也。後人謂宋無詩,正坐此處。
今中人家葬者,用石灰於磚槨內四旁。其灰須篩過,使去火氣,方可納之,久則縈結堅固。向聞一家用新灰實棺外,本以防濕,不知灰近木,兼土氣蒸逼內中,遂自焚毀,櫬封隨墮陷。國語:夏父弗忌「葬而焚,烟徹於上。」以為天殃。焚屍非小故,孝子慈孫不可不知。
曾尚書銑,欲復匈奴故河南地,余嘗見其復套議,為之失笑。且未言其策之何如,將謀人之地,事未就緒而先刻書以布,其疏可知矣。管仲為桓公圖霸,必曰:「事可以隱。」故軍令寄政,逢同謂勾踐曰:「鷙之擊也,必匿其形。」今虜歲入寇,安知其無奸人細作以教之備哉?
嘉靖丙寅二月,山寇入婺源,知縣李志學斂民財,修刺使人逆之,約從他道過。己因棄縣,走浮梁匿。寇遂入縣中,縱囚大掠。俄抵休寧界,本縣集民兵御之。方逐北,有程啞力與黑劉文子奮勇先衆及寇,寇大駭走。衆忌其得功,因立視不進,寇返鬬,二人俱死。且寇不過百餘人,設衆隨二人以鳥銃、弓弩繼後追射,登可盡殺;乃觀望,致二人虛死,寇竟徐徐逸去,可恨也。初,啞力賃余家屋居,無妻子,雖不能言,然頗識字,尚氣好鬬,嘗憤其嫂為義男所欺,時時為報之。黑劉文,拳師也,其子恃拳捷,故皆以能死。昔越王式怒蛙以激將士,齊莊公避螳螂而勇士歸之。二人雖微,然以捍寇戰而沒,何讓蛙與螳螂也?不聞有存恤其家者,即後有急,誰肯勇往直前耶?
鳥嘴銃,即佛郎機之手照。日本國製稍短而後有關捩可開。佛郎機製,長而後閉。人持一支,如中國之帶弓矢。最貴重者,上錯黃金,可值銀百兩。乃以精鐵先鍊成莖,立而以長錐鑽之,其中光瑩,無毫髮阻礙,故發則中的。非若中國工人鹵莽,裹鐵心而合之,甚至三節接凑,然後鑽剉,其中既不圓淨,又忽斷裂,萬不及也。余親見佛郎機人投一小瓶海中,波濤跳躍間,擊之,無不應手而碎。恃此為長技,故諸番舶惟佛郎機敢桀驁。昔劉、項相距廣武間,羽數令壯士挑戰,漢王使樓煩輒射殺之。羽怒,自出,樓煩不敢動。使有此物數支,伏陣中攢指之,何懼項羽哉!三國時,鬬將令有此,雖十呂布可斃也。然以之押陣守城及舟車之戰,可蹶上將,以之倏忽縱橫,即便利不及他器矣。
洪武中,歙長齡橋鄭桓,字居貞,舉明經,累官河南左參政。先是,夷人貢大人參一本,重可數斤,貯河南布政司庫,上有疾,命取之,參莫知所在,適長官缺,遂逮桓至京,坐欺罔棄市。桓從姪道同,時為監察御史,當監斬,欲申請,桓止之曰:「我死事當已,請,必併誅,無益也。」因相對痛哭。就戮後,河南父老千餘抵京,為桓申奏,且保舉之。上尋悔,問誰監斬,既知道同,上怒,何不為叔申理,命斬於市。桓有叔名晦,字子明,號■〈齊上非下〉非齋,元徵不就。有朝野詩選八卷,收趙松雪書畫甚多,子孫散逸,僅十之一二,余時時借觀之。
孔子「沽酒市脯不食」。朱子從鄭康成,作沽、市皆為買。都玄敬聽雨紀談引毛氏注「一宿酒為沽」,如詩「無酒酤我」之酤,謂三代無沽酒者,至漢武帝始有榷沽。此非也。蓋酒之一宿者,周禮謂之醴齊,王者以享宗廟,孔子何為不食哉?晏子春秋云:「人有酤酒者,為器甚潔,為表甚長,而酒酸不售。」是孔子時已有沽酒者。又若莊子所稱雖寓言,然去孔子不遠,其曰:「舍於蟻丘之漿,吾嘗食於十漿。」戰國薛公,藏賣漿家。鶡冠子曰:「伊尹,酒保也。」高帝時,欒布為酒家保。古之賣酒漿者衆矣,何言沽酒始武帝時耶?況「沽」、「市」二字對待,其為買無疑也。
陶靖節詠荊軻詩云:「惜哉劍術疏,奇功遂不成。」李太白亦云:「舞陽死灰人,安可與立功?」蓋深惜之也。當軻瀕行有所待,為丹所促,卒往不顧,使非舞陽震恐尸立,而少得佐之,無秦政矣。至於高漸離之意,尤可悲。此皆天下奇男子,可以激發愚懦之人。儒者之說,道其常可也,死生在前而談笑不變,雖子房博浪沙中之事,未即過之,幸不幸耳。
嘉靖中,鄉會考試官有以題目坐譏訕得罪者,後最一切偏責臣下,如曰「事君能致其身」、「臣事君以忠」、「為人臣止於敬」、「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」。皆單出一句,而隻字不敢涉君身矣。
兩京帝王廟舊有元世祖像,嘉靖中除之。
嘉靖辛亥、壬子間,御史劉錫清軍南直隸,每清一軍,有勾單冊取者,不問果否逃回及有無家屬,輒先窮治該圖里排。里排畏刑,至願代軍補伍。復以為懷詐,加以酷暴,里排死杖下者無數。直隸人號劉剝皮。後陞紹興知府,適敗殘海寇數十至城下,山陰典史吴成器請剿殺之,劉不肯,反杖吴,令縱寇入別郡,寇遂殺錢御史於途。事聞,撫按奏,劉謫戍,士民稱快。
蘇、松、嘉、湖,東南上郡。但有力之家買田,不收其稅糧。中下之戶,投靠仕宦以規避,故富民一充糧長、解頭,即賠貱衰落矣。此間賢士大夫極多,無為鄉里除此弊者,何也?甚又不肯輸納,使糧里不敢上門催辦。惡哉此事,吾上路無之。至海都御史行一條編法,弊稍息。
東莞陳建皇明通紀,頗多直筆,但云成化中,內臣賢,稱懷恩乃宣德中直臣戴綸之族、太僕卿希文之子,惡首汪直乃大藤峽瑤種,且謂「今日選內臣略宜論此」,則是欲啟國家閹忠臣孝子之裔為宦寺矣。況人之善惡,若必有種,則丹朱、瞽瞍何以不類?金日磾、契苾何力非外國人耶?真愚生之談。可削去此條。
嘉靖間,江西一商居京師,結嚴世蕃,上納馬草致巨富。倚嚴勢遍交諸貴近,漸謀親陸錦衣炳。陸故與嚴聯姻,商假鄉親托世蕃為盛饌召陸,己因為嚴出陪客。方入坐,陸見其小帽耳撒,語言便利,必久居京師者,疑之。起如厠,問左右,左右以實告。陸大怒,反,坐未安,辭去,令校尉即席間拿之。世蕃隨以行。陸度世蕃且來,戒閽者擁商先入,用銅夾棍兩副併夾以俟。世蕃進,為謝罪,陸連呼放,商死矣。商家小八房,奴僕百餘,即日竊貲,悉逃散。
隆慶三年六月十五日,海溢沿海郡縣,水暴長,溺死者甚衆。崇明一城俱沒,惟知縣帶吏胥往蘇州參謁得免。先是,東北風大發,海水騰沸數日,遂決入平地,壞田廬無算,至西南風起,水始退。
隆慶三年,歙縣儒學池中蓮開,一柄九花,又一色,已結房,從房上復出一柄相貫串,皆希世奇絕,古今罕見,時謂之臺閣蓮。往年此池中曾開並頭花,祥耶?抑花妖耶?
杭城官府好役鋪戶,有恰好鋪戶者,乃賣木梳之家,遇官府整酒筵處,則鋪戶一人持梳胚,備翣棹用。追求至此,可大笑。
嚴世蕃方貴盛時,與嘉興一張姓舉子為莫逆之交。嘉興太守托舉子求見世蕃,候兩三日矣,未得間。適世蕃召舉子為豪飲,因為通白。世蕃暝然曰:「且飲酒。」舉子因薦太守酒量,世蕃喜,遂呼入。跪堂下,世蕃不為禮,直前拽起,大言曰:「人謂汝能飲,然乎?」太守惶恐,不敢對。遂列巨觴痛飲,至明旦始罷。太守尋陞副使。
吾鄉瞽者汪龍,自號養晦。為人起卦數,多奇中,有聲於四方,甚為士林所重。然余亦曾以數叩之,卒無一驗。特其談吐稍與他瞽者異耳。
嘉靖初,邑令李公昇,縉雲人,在任為家人阿馬所弒。先是,舉人張旭、俞廉以囑事,李不聽,頗有後言。及李遇害,遂有飛語,謂二舉人實挾李公自縊。聞於監司,二舉人竟至謫戍。時張已老,以其子學生補伍。李公死時,有小婢,家屬歸,後轉為一生員妾。生員於李有連,一日問妾,李奈何自死。妾備言奸狀。生員遂發其事,闔室伏誅,張、俞始得釋還復業。近年彰德趙王,亦以宮闈事自縊,府中人懼禍,賄用事貴璫,移之有司,知府謫戍,通判以挾王至棄市。二事頗相類,天下冤獄豈少哉!
嘉靖壬寅七月初一日,日食。即當晝昏黑,樹間鴉鵲哀鳴,如投宿狀。食頃,始漸復。是年,遂有宮人陳芙蓉之變。隆慶庚午正旦,日食,皆非常之災。
西瓜,本草不載,止載甜瓜。西瓜、甜瓜,本是二種。洪忠宣公松漠記聞,從虜中攜歸,今禁園鄉圃皆有,則是西瓜南宋始至中國。曹子建「浮甘瓜於綠水」,南史「梁武帝西園食綠沉瓜」,當是甜瓜。楊升庵謂綠沉為西瓜皮色,恐非,蓋甜瓜亦有此色也。若「召平東門五色瓜」,則是本草所謂胡瓜。故北人呼色黃者為黃瓜,色青者為青瓜,今南方俗呼為南瓜。五色離離,秋後始熟,形如西瓜,而稜瓣稍深,不堪生食,蓋召平瓜也。
薛主事侃,號中離,廣東人。尚氣節,陽明先生高弟也。嘉靖十餘年間,上未有皇嗣,薛據祖訓草奏,請擇親王子育宮中,俟皇嗣生,卻歸藩,草成未上。同年友編修彭某,傾險士也,黨於張羅峰。時過薛,出草示之,且求點攛。彭曰:「意甚好,倉猝未可增損,請持歸細觀之,上未晚。」薛不疑,遂與草去。彭持草竟詣張,張方不樂夏桂洲,得草大喜,因為謄正奏之,將併中夏。上震怒,謂薛通藩窺伺,敕錦衣逮捕,會多官廷鞫。上服朱衣,坐便殿,命且不測。薛被拷,慷慨辯論,言:「臣具草,未敢奏,以示彭某,彼實謄上之。」就班中拽彭,並掠治,彭懵地。張遂大言:「侃小臣,未應敢爾,當是大臣主使為之。」且言且目夏。薛知張意,因曰:「幸寬臣刑,待臣拜命,即招主使者。」張令弛刑。薛叩頭畢,大呼:「太祖太宗皇帝鑒臨,張孚敬令臣為稿,將有所中傷,不知其他。」夏既得白,大ò孚敬奸臣,傾危善類。小黃門入奏,上起更黃衣。有旨:張不問;夏ò朝失儀,以尚書致仕;而薛與彭俱得謫戍。自是,上遂注意於夏而薄張矣。時薛有老奴,亦拿被拷,詞氣不撓。向稍移易他指,死必矣。此事余在天真聞之范半野先生。
單方藥非有真見,不可妄用。往見鄉中一小兒患慢驚,殆甚,醫取蚵蚾膽滴兒喉中,置泥地,俄頃即愈。陳朝鳴孫得此疾,余偶談及蚵蚾膽可瘳,朝鳴亦先聞此方,時冬月,遍求始得,醫如法治之,兒登死掌中。兒疾本革,固必死,然似促之。主人雖無怨意,顧余多言慚矣。回思膽大寒,當察與病對否,詎可輕易勸人用藥哉!
鹽官詩人董羅石,晚年棄舊學,從陽明先生遊,即所謂從吾道人者。一日,客為羅石召口卜仙,使童子持箕,俄運箕稱洞賓降。題曰:「鶴馭飄飄禹穴來,陽明夫子杏壇開。論心論性全無理,非老非儒小有才。投水屈原為孔子,卻將董氏作顏回。考亭地下如知得,拍手長歌笑幾回。」羅石意真仙降也,言於陽明先生。先生曰:「何人持箕?」羅石曰:「童子蔡其潮,渠豈能作乎?」先生曰:「可一見否?」羅石引蔡見之。先生亟稱俊才,詩必出渠手,蔡亦不辯。蓋羅石晚進,道學非其本色。蔡或有所指授,特戲之耳。然詩於先生刺骨矣。後蔡弱冠登進士。
京師仕宦,無尊卑皆以貂鼠皮為風領耳衣。其價甚貴,顯官貴人則以貂為裘。雖一命之士,貧不能備新貂者,寧補綴舊物而御之。惟庶人乃衣狐,毋亦以狐媚為可憎,而以金貂可尚也。殊不知古人重狐裘,故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腋。孔子「狐貉之厚以居」,詩曰「狐裘以朝」、「取彼狐狸,為公子裘。」狐誠可憎,何不食其肉而寢其皮?衣雖貂而有狐心,豈干服之不衷哉!
子書之最酷者,無過於韓非備內之篇矣,宜其身罹之也。
我朝御將之法極高,而養兵之道未善;故歷世無強將,而各省多變兵。蓋緣無事則竭民膏以供軍,有事則僱民壯以剿寇。承平惰逸,如富家驕子,既不治生,又能蕩產,勢使之然也。邊方且不必言,腹內如浙江溫州、福建福州、延郡,近時南都之殺黃侍郎,驕悍悖逆,日甚一日,其不至如唐之藩鎮者,以將無調發之權故也。南都之變,既就招安,李侍郎遂徐以計除其渠魁,固為善處,但後來事勢,當又不同,恐已行之策,不可復用,未然之禍,尤宜防範也。
王充論衡,雖稱辨博,足為談助,其文法大類褚先生,酷似宋、元中一村學究,重復累贅,絕無兩漢氣味。褚先生竄入史記,王仲任受知伯喈,廣狹不同,流傳千世,可謂附驥尾矣。
唐人詩中曖迺歌、欵乃歌,楊升庵詩話謂字不同而義一,以為楚人歌,而不知所起。蓋此二字乃衆人用力,每一句歌畢,則齊呼云然。其音開口出喉中,如史記陳涉世家之「夥頤」,晉書王衍傳之「寧馨」,因字書原無此字,特假借以形容其聲,故云曖迺歌。今吴、楚間拖拽重物,齊力打號,猶作此聲,不可因劉言史泣舜斷腸之詞,而比之薤露、蒿里之類也。
聞之長老,正德間,中官畢真者,寧濠黨也。鎮守浙江時,橫甚,視監察御史如佐貳,三司行腳門承順之不暇。其參隨人等,恃勢求閭閻瑣屑入報於真,稱緝訪奸弊,大為民患。嘗求賄唐棲一富家,不如意。適真得珊瑚,長三尺餘,誇示其下。參隨因陽不滿,曰:「此未足奇。向見唐棲某家者高七尺許,扶疏可愛,其色如火,傍一小枝,類石青。顧其家富強,珍惜過首領,不易得耳。」真即稱被旨取寶,逮捕其家數輩,榜掠必欲致之。百計不能釋,或教之,是參隨之故,解鈴須繫鈴者,遂以重賂求救於參隨。參隨為謀曰:「此不可以口舌辯,乃令燒琉璃如所謂珊瑚者,貯之朱櫝,舁以獻。」真方盛怒其欺以贋物,召參隨視之。參隨呼千歲,叩頭賀得寶。真曰:「汝所見是此耶?」參隨曰:「然。」真遂大笑,謂參隨誤,此琉璃也。其家始得釋,幾破產矣。
聽訟拷掠之用夾棍,不知起何代。施之盜賊,固不嫌其酷。余為兒時,見官府猶重用之,今以為常刑。民間詞訟左證干連之人,一問失對,輒加夾棍。皂隸索杖錢,稍不如意,遂以夾棍之短而硬者,橫錯其足而夾之,往往成跛折廢棄。天色陰雨,疼不能步履。小民賴手足生活,告詞連逮,不過為中見,有何大罪,而忍施酷烈,使成痼疾乎?可謂不仁之甚。與除肉刑、禁笞背之心相去遠矣。
浙之寧、紹、溫、處、臺、金、衢、嚴八府,俱有丐戶,一名墮民,俗呼大貧。蓋國初不治生理,遊手遊食之人,著於版籍,至今不齒於庶民。民間吉凶事,率夫婦服役,鼓吹歌唱,以至舁轎、篦頭、修足,一切下賤之事,皆丐戶為之。嘉靖初,會稽董大貧,家巨富,有女甚美,欲嫁良民,良民雖貧徹骨,不與為婚,婚即閭里不敍矣。吾鄉長老傳言,國初里人有一二姓,被籍破落戶,出入三尺竇,戴狗皮帽,不齒於衆。想此法處處行之,即如浙江杭、嘉、湖必俱有,顧彼八府特嚴,故至今不落籍耳。又或吴王初,方國珍偽降,張士誠割據,法令不同,而沿襲因異也。余鄉人吴成器為會稽典史,值海寇亂,籍丐戶三百人為義勇,乘其素不平之氣而厚遇之,嘗得其死力,超陞府通判。吴去官,復散如故矣。
上虞進士葉經,自稱派出壽昌,嘗與余家合譜。兒時見之,亦一有守之士。初任推官,尋陞御史,巡按山東。主嘉靖丁酉科試,試題首篇「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」一節,大結有「繼體之君,亶聰明以作元后,任法術而亂舊章」等語,布政使陳儒及諸試官求削去數句,經不從。錄進,上怒,逮至京師,遂死杖下,餘各降黜有差。自是試錄多忌諱矣。
隆慶庚午四月,邑東門一酒家,鶏伏數雛,內一雛四足,後一足稍軟,不至地,餘三足并列如鼎。其家珍玩,置籃中,不能行。
嘉靖戊申,余遊京師,值霜降後朝審。囚多從刑部牢出。獨見夏少師枷鎖臥板門上,二人舁之,旁一人持白紙小旗,書「犯人夏言」四字,從錦衣鎮撫司俱入西華門。
世傳比目魚兩合則能游泳。今觀乃順邊者,既順邊,則合亦無益,何必兩相假也?鸕鷀胎產。兔無牡。古人所傳此等頗多,乃比翼鳥又可類推矣。
吾鄉張梅巖旭,少年經魁南省,計偕北上。程篁墩先生在禮部,張以侄婿居門下。諸部屬以先生故,斂錢延張飲。一主事起為壽,張少之,故不屬。主事憤甚,微有言,張大作色,衆尤主事,不樂而罷。後張以舉人任安吉知縣,時主事官至浙江廉使,張上謁,廉使曰:「汝張經魁耶?程篁墩尚無恙否?」遂捃摭中之,賴鄉人為監司得釋。調任福建,向廉使則又巡撫彼地矣,卒不敢往。海鹽董解元榖,博學有時名。其親將延一姚江人為塾師,求董為試之。師日往候董,董不為意,師不獲試,竟失館而去。董後不第,亦拜知縣。是時,塾師舉進士已數年,適巡按其地,董方到官,上謁,御史憤然曰:「董解元可速歸養高,不爾吾且按汝。」董大窘,熟思始悟前事,不得已,謝歸。仕途錄細怨,固不足道,然二公則俱以傲忽廢。
隆慶間,邑庠教諭四川巴縣夏邦瑞、訓導浙江常山毛應奎,俱歲貢士。二師淳篤長者,不任門子探察貧富,不責諸生一切禮物,不因饋送分別愛憎,不向有司妄行吹毀。夏更真誠,雖誑之,亦坦然聽信無疑,近時學官所罕見。後夏以老致仕,毛陞周府教授,諸生戀戀不忍別,立祠學宮祀之。
京師大明門御道兩旁,商販雲集,百貨羅列。嘉靖戊申,因地震,禮科上言:「大明門,朝廷正門,今官員人等乘馬,半闕始下;御道,郊天往來之地,堆塞污穢,實褻天之一端。合無榜示,嚴禁弭災。」本中具此二事,何異鵝鴨諫議?令胡致堂見之,必絕倒。
餘姚進士諸燮有時名,初拜京官,以浮躁調外任。遊桐江釣臺,諸素有氣力,月下乘醉,恃善泅,偕門人浴江中,鼻浮度北岸。幾再返,門人力竭勸止,諸不從。振浪獨往,未半江,沉水底死。可為輕率狂肆之戒。
紹興一張家充解戶,領錢糧上京,途中偽失水聞官,發原籍變產賠償。張產固薄,復賄當事,貴估其產,令納戶量分充貱,至片瓦出銀幾錢,被累者甚衆。事久靜,張徐出所匿,遂為富室,子官八座,貴顯數世。紹興人謂「張家無天理,韓家無地理」。韓蓋醉墮江中,不得尸,子孫亦發達,可與御史大夫湯并傳。此遵何德也?
廣西東蘭、那地、南丹三州蠻硐中山谷之間,出一種金瘡藥,名三七。狀類土白朮,味甘如人參而厚,草本生者。雖重傷,流血處量瘡附之,一二宿即痂脫如故。又可治吐血等諸病。廣西靖江王府中,傳有服法。蠻嘗被調發中國誅剿他寇,人持數兩,多者數斤,防刀箭傷。歸時以其餘售,中國人重購得之。其贋者名水七,味薄惡不類人參。本草、方書俱不載,一神效藥也。
海都御史瑞,號剛峰,廣東瓊州人。由舉人初署教諭,謁太守,止長揖。後與兩訓導同見,訓導各跪,公獨中立。太守笑曰:「左右低而中高,似一筆架。」人因號海筆架。陞淳安知縣,或戲之:「海筆架折却中峰矣。」公曰:「為人師表,當恃風節,今有官守,上下之分定也。」居淳安,甚得民心,邑中大治。礦賊千餘,久聚山中為患,公單騎往說散之。胡總制盛時,公嘗減其家人往來夫馬。胡大不平,公不為屈。尋陞工部主事,上書直諫,所言皆關大體。世宗皇帝手詔,謂公有比干之心,因情詞過激,庭杖八十,禁刑部獄。世宗殯天,穆宗在豫邸時聞其名,及即位,首赦出之。連遷至僉都御史,巡撫江南州郡。潔行廉約,志存經濟。減節驛傳,均平徭役。興利革弊,張膽敢為。不避權貴,豪強斂迹。海內肅然,觀聽頓改。在官未週歲,以求治太急,雜之謠言,被劾罷去。公以天下為己任,執法必行,不恤一身患害,足方古人。然徼枉過直,發顏動氣,去國乏鬬生之量云。
鶏瘟相次死。或教以割開食囊,探去宿物,洗凈,縫囊納皮內,復縫皮,塗以油,十餘鶏皆如法治之,悉活。莊家所宜知,且華佗之術不誣也。
海公一條編之法,其立意固甚善,然可革倍輸之弊,不免復生鋪戶之擾。倍輸取之租稅人丁之家,而鋪戶延及負販之類。吏胥領出官錢,買辦雜物,雖葱菜魚蝦,率賤其值。府縣之官,但求完事,而不問物之所從來,則小民之受害者多矣。故法之所行,權在府縣。府縣官賢,則任行何法,雖布青苗,寬一分民受一分之賜。如其不賢,則興一利,重生一害,而不若守舊之無事矣。故曰:「利不十,不變法。」又曰:「有治人,無治法。」為政者當求其本。
隆慶元年二月,蕪湖縣北門外二三里許,土名舜戈村,一貧民干春家兒婦生子,初甚難產,自朝至夜半未娩。春見戶外明亮,以為天曙。焚香啟戶,將出禱,見一龍,身伏當門短牆上,口吐火光,兩爪正據席門。春大驚,退走,龍從容騰空去,室內子生,方四鼓耳。鄰人居星散滿月時,見春屋上若火起,如龍形,好事者以米肉遺之。
吴江沈檢討位,故留都解頭也。隆慶壬申,奉命南行,與運糧船爭河道,以書白漕運都御史。都御史執管船揮使,將責之,揮指詞直。都御史回書送至沈船,令謝罪。沈怪都御史庇武弁,輒自與杖十數。衆軍大不平,相聚噪ò。沈輕出,一軍持挺前擊,應手而斃。都御史收禁諸揮使,馳奏上。會安慶守備馬負圖以激變與太守查志隆訐奏,俱逮至京師。翰林羣公緣沈故,大抑諸武弁,悉坐死,太守復職。沈竟死輕率,雖殺百指揮,奚補也?
今士夫好古,專以古官代今銜。如都御史則稱明御史大夫。既云明矣,明安得有御史大夫官哉?我朝洪武初,有宰相則有此官,既不置丞相,此官亦廢久矣。若以古官名於文字中泛稱今人猶可,乃署卷首尾以自稱,甚至雜於郡縣乘志中,使初學不知此為何官,是謂生今反古,於心何安哉?
琉球國,在福建泉州之東海島中,古未通中國。洪武間,其國分為三,曰中山王、山南王、山北王,皆遣使入貢。後為中山所併。嘉靖丙戌,中山王尚真卒,其子尚清表求襲封。越壬辰,朝廷遣吏科左給事中四明陳侃、行人司行人高澄,充正副使,F詔以往,費且鉅萬,官員軍民同行者四百人,三年始訖事。中間風濤之險怪,幾葬魚腹者數四。陳公有使琉球錄,備載始末。昔張博望使西域,欲斷匈奴右臂。使琉球得毋為海島諸夷啣嚼耶?不然,指南針示之歸路足矣。
方太古,字質父,號寒溪,金華蘭谿人。少為諸生,因事棄去,博學能文詞,大為時輩所重。己遊吴下,吴下人方崇獎孫太初。太初性通敏,華藻溜亮;而質父交陽明先生,以道學自任,多矜執。吴人因聚噪之,失意,遁歸家居。有詩、文、雜著數十卷,嘉靖庚戌,余遊蘭谿,就其子求看之,秘不肯出,今想覆醬瓿矣。
陳建皇明通紀,雖識見未廣,文理疏淺,然非建臆說,乃博採諸書及各名士小說而成,使窮鄉下邑,略知本朝沿革,不為無助。隆慶六年,下令禁毀,此必有不便者主之也。此書海內盛行,雖禁亦不泯矣。或誚其偏美鄉人,廣東無一不端之士,此作措大氣耳,奚足深病。
太監李芳,穆宗皇帝東宮舊人也。既即位,芳從龍掌司禮監。時錢塘人葉先春居門下,官至錦衣正千戶。徐閣老當國,其子琨求遷秩,事須關司禮監,因以名馬大宅賂先春為言芳,琨始得轉官都給事中。錢塘孫枝奏本字樣錯誤,從先春求援,候門三日乃得見。語以故,先春自芳所索本袖還枝。高少師拱罷去時,途中以五書寄先春,竟不答一字,高深怨之。既徐閣老謝歸,芳亦被譴,高還朝,兼掌吏部,遂中以他事,杖殺先春於獄。李芳掌司禮監非專權者,一任先春,致使宰相諫官求請不暇,況王振、曹吉祥、汪直、劉瑾之人,當何如耶?我朝宦官大勢可知矣。
萬曆元年三月間,婺源縣溪水中螺,首尾相接如繩,長十餘里。每數十必一大者為首,若隊伍然。聞之長老云:正德間,亦有此異,後饒寇王浩八餘黨犯縣界,殺掠甚衆。蓋螺,介蟲也,有兵象,故爾漫記之。
溫州一葉姓者,通數學。張閣老孚敬微時,推之當暴貴,張極信之。薦於朝,拜翰林待詔。張罷歸,葉回原籍。與太守婺源洪覺山垣相善。一日,忽報洪:「今日當大難,欲就公避,恐不利於公。」洪因邀飲公署,且慰之曰:「我為一方之主,就我復何患?」談飲至暮,葉起謝:「難星過矣。」是時,溫州大荒,饑民數千候門,求放廩,怪葉久坐誤己,比出,爭前毆之,遂死拳下。洪為杖殺為首者二三人,竟緣此去官。數亦安可逃哉?
余在嶺南海上,見螺殼中有小蟹,時出,不離殼口,觸之即縮入殼。此名寄居,實一體,非二物也。又有殼如蛤蚌,蟹居中,饑則出索食,飽則却入蚌中,名海鏡。所謂海鏡以蟹為腹、水母以蝦為目者也。郭璞江賦亦云。
狐與狸本二種,皆能為妖。江北多狐,乃犬類。江南多狸,乃犬類。
嘉靖初,張孚敬、桂萼二閣老,與吾鄉進士戴靜夫同官南京。二公將發大禮議,中夜扣門邀戴,戴惶恐辭謝,不敢同事。二公遂他顧,俱登顯要,戴後竟淹沉降落,將七十,僅至府同知,俄升僉事,則又先引年告歸,不可留矣。
黃河通淮以來,淮多水患。嘉靖末,歸德等處大築堤防,而淮患益甚。萬曆癸酉、甲戌之間,漕運王都御史宗沐興役,沿淮築堤,幾二百里,然隨築隨壞。淮水汙澭,河身隨堤而高,其下泥沙深不可量,此非開浚廣其出沒,而欲以一淮泄黃河,雖隆淮之堤至於天,無益也。歲甲戌七月望,連日夜大風雨,水暴至,漂沒無算,有司無計可施,迨十月始退,淮民蕭索甚矣。
袁大學士煒喪偶,將立妾諸氏為夫人,而嫌其微末。諸氏覺之,密令人訪鄉中科第士同姓者,圖與相認。新進士餘姚朱朋裘認是其姑,遂造袁府投謁,歷歷言往事。袁曰:「君所言良是,但小妾姓諸,非朱也。」朋裘泣數行下曰:「此真余姑。先人本姓諸,少孤貧,與姑相失,後依朱氏,生朋裘,遂冒朱氏,未暇改也。」袁出數婦,令朋裘自認,朋裘先已悉諸狀貌,竟走前痛哭,遂為姑侄。諸亦因得立。朋裘例選知縣,袁為改除行人,且夤緣科道。俄袁卒,朋裘被黜。談者絕倒,程松壽不得獨醜於前矣。
歙縣人方舟,弘治間,由舉人拜富陽知縣。或報江之北沙中露出一鐘,往發之,上儼然有「方舟」二字,遂移縣治江邊,構一樓,懸之。其聲清越以長,無風可聞十餘里。今存其上二字,豈當時鑄鐘人名耶?然有數也。
●附 遊嶺南記
遊嶺南記 乙丑年
大庾嶺,一名梅嶺。余以十月度,僅見梅三數株,臥叢薄間,未開。南頭怪石縱橫,或伏或起,稍似吴浙中人家假山,第草盛不盡其底。至於松,實余所未睹者也。廣州記,大庾松,張曲江所種。可敬可愛,可喜可愕,變態至不能記悉。今姑想像一二形似。客有問我嶺南風物者,首為談之。有大十圍,高百尺,陰森茂密,上干紫霄者。有佝僂磬折,鞠躬垂委,如兩人作禮者。有挺幹直枝,團圞蔭庇,近視為松,遠如他樹者。有夸條直暢,攢立叢倚,連卷累佹相樛錯者。有小枝 結,委曲盤旋,如兔絲女蘿寄附喬木者。有枝幹端嚴,體勢莊重,如章甫立朝者。有野火延燒,頂露丫枯,狀如惡鬼猙獰者。有倒臥道旁,根出身腐,半死半生者。有肩高頂縮,龐贅臃腫,支離其形者。有倔強矯捷,擎拳抵掌,怒立狠視,如武夫欲鬬者。有枝連幹結,一偃一仰,交袂接臂,兩相牽扯者。有夾道離立,彼顧此瞻,風響泉鳴,儼如偶語者。有皮鱗項曲,禿爪挐雲,如老龍出海者。有震雷劈身,斧痕環轉,如雙螭互盤者。有喬然上據,旁衆俯從,拱視卑聽,如七十子立孔門者。有山上魚麗,山下鳥聚,翼分隊進,形勢欲來,如擁甲兵相追逐者。有頂幹瘥落,身背隆起,小枝翩躚,如獨鶴欲舞者。有未經斧斤,下體稠密,婆娑地上如矮人者。有百尺無枝,圓頂上秀,偃蹇石旁如張蓋者。有孤形獨體,旁出一枝,拳曲零丁,如長竿挂物者。有紛容蕭蔘,旖旎從風,聲出金石,音如管籥者。有千年老幹,鸛鶴巢頂,如禪師兀坐者。有絲枝下垂,柔而不禁,搖拽風中,如江南柳者。有意象高古,身勢飛動,宛若洞仙,豐神迥別者。有平易疏秀,不偏不倚,清顏都貌,如美丈夫者。有青叢茂盛,蒼枝寬博,垂紳拽裙,如儒生者。有枝幹巉巖,剜皮去腹,慘然孤立,如餓佛者。其他怪不能狀,遠不可辨,隱不及視,俗不足取,不知其幾。今雖名之為松嶺可也,何取梅哉!
嶺南昔號瘴鄉,非流人逐客不至。今觀其嶺,不及吴越間低小者,其下青松表道,豁然寬敞。南安至南雄,名為百二十里,早起半日可達,仕宦樂官其地,商賈願出其途。余里中人歲一二至,未嘗有觸瘴氣死者,即他官長可知。何昔之難而今之易也?意者古昔昇平,大抵不滿百年,即南北阻隔。自南雄達省城,羣蠻出沒,無他陸路,舟行艱難,往來者少,故山嵐之氣盛,如大室久虛,即陰沉不可住,況山川有靈氣者耶?客子在途,心搖搖多畏恐,觸之而病,宜矣。我朝自平廣東以來,迨今承平二百年,海內一家,嶺間車馬相接,河上舟船相望,人氣盛而山毒消,理也。
嶺表山形與中州稍異。峰巒向背,率若自出己意,非若吴浙中脈絡相貫者,如繪家所謂馬蹄、鬼臉、礬頭、披麻、亂雲、雨點諸皴法,一一有之。石甑山仿佛礬頭,亂石山遠如雨點,觀音山酷似披麻,黃巢磯儼然鬼臉,迥岐山依稀亂雲,今繪家所圖,多平遠土,僅有峰文,大小劈斧盡之矣。以是知畫雖一技,必博聞廣見,乃能窮盡變態為大家,即如大庾松,馬遠、郭熙得一端而已。
自南雄至廣州可八九百里,大抵禿山怪石,人烟稀少,群蠻出沒。韶州、英德近水次,舟過稍安妥,餘皆荒落。有人家處,必據高山重險,築堡壁。蠻至,驅牛羊婦女老弱居之,以毒弩自守,蠻亦不敢犯。但倉猝不能保堡則殆。然多不殺,視其人何如,以銀贖之,即放回。余歸時,至漁梁灘,見男婦啼哭,裸而西渡,急問之,乃蠻夜出,去此二十里間,擄掠四散矣。比至平浦,男婦走益甚,意蠻在咫尺,同行者倉惶欲回韶州。余曰:「此去韶遠,姑北行,得西岸深處輒匿,見蠻走未晚。且蠻初出,當先就村落,未即來河口,不足大懼。」已亦無他,是夜泊私渡灘上。夜將午,有兵船五隻循舟來,舟人各駕銃注矢外向,兵不敢動。又二日,至修仁,令二僕岸上沽酒,僕衣類兵,居人見之走。既知非兵,廻笑曰:「昨日外江兵至此,婦女逸去,幸不辱。雞犬盡矣。蠻來吾先知之,走堡;兵來吾不知,甚於蠻也。」
虔鎮之蠻,東逼福建,西近江廣,山峒溪壑,盤曲險峭,天地所無。自古及今,外夏內夷,非若平原曠野,無他隱蔽,可剿殺盡者。余未至廣西,不識瀧水、羅旁近江西、廣東者。嘗詢之土人矣,大抵皆峒口無賴教之虛實,使趨避也。若以大兵進剿,檄召間,則已藏匿遠去,即軍有功,非真蠻,土人之近蠻及去而未盡者遭殺戮耳。兵一退,又出如故,而糜費已鉅萬,公私皆病,雖雄概如韓襄毅,用兵如三廣公,知術如陽明先生,竟大加征剿,隨服隨叛,亦無如之何也。今歲支若干養客兵,兵所在,蠻又不至;蠻所在,兵出又不及。百計取財為糧餉,竭民膏脂,行坐困矣。且此處蠻其春耕夏耘,秋冬收,與居民等。必閑暇乃出,非閑暇而出者,必三二年間或一度。及出,野掠而已。鄉村堡壁,小而固者亦不能破,況敢近堅城哉!即大出,中有主者連歲亦無幾,吾安能以重兵坐食郡縣,待之來哉?顧其勢可知,而無策以虛耗者,何也?
廣人以檳榔為上品,一切行禮必用之。客至,必出檳榔、蔞葉、 【 其根即漢書作蒟醬者。】 蜆灰。 【 牡蠣也。】 以檳榔探蜆灰少許,裹以蔞葉嚼之,吐其赤涎而咽其滓。余初到,不拂主人意,為食一口,則辛竦過於薑芥,眼中淚欲出,去蔞葉獨嚼檳榔,又慘淡無味。廣城有少年官人束金帶,跨駿馬,行途間亦嚼不輟。潮州人以口紅齒赤為富貴子。今年十一月,天忽寒,河南蔞葉俱黃壞,廣人食其梗,梗作泥土濕氣,不厭也。婦人小子如啖嘉果云。
檳榔別有能醉人者,外江人不慣此物,誤食之,則昏悶如醉,茶頃始醒。
廣人以蜆殼砌牆,高者丈二三,目巧不用繩,其頭外向,鱗鱗可愛,但不隔火。唯富家巨室則用磚云。
廣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,人柔和,物價平,不但土產如銅錫俱去自外江,製為器,若吴中非倍利不鬻者,廣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。以故商賈驟集,兼有夷市,貨物堆積,行人肩相擊,雖小巷亦喧填,固不減吴閶門、杭清河坊一帶也。
省城人柔和,俗亦淳龐,但去城五七里即不同,水陸行人,必持刀劍、弓矢、火器。盜白晝出,有美丈夫行途間,或刼去,俟家人以銀贖始放回,行者常如對敵。此與嶺北大異,以多山而近海故也。
廣東軍餉資番舶。開海市,華、夷交易,夷利貨物,無他志,固不為害。乃今數千夷團聚一澳,雄然巨鎮,役使華人妻奴子女。守澳武職及抽分官但以美言獎誘之,使不為異,非能以力鈐束之也。蓋海市當就船上交易,貨完即行,明年又至可也。舍船而屋居岸上,夷性變詐,叛賊亡人各相煽惑,知中國短長,一水竟達城下,其勢何可久哉!此肉食者謀之。
是年春,東莞兵變,樓船鼓行,直抵省城下。城門晝閉,賊作樂飲酒天妃宮中。湯總兵克寬與戰,連敗衂,乃使誘濠鏡澳夷人,約以免其抽分,令助攻之,然非出巡撫意。已夷平賊,湯剿為己功,海道抽分如故。夷遂不服,擁貨不肯輸稅,省城官謀困之,遂阻道不許運米麪下澳。夷饑甚,乃聽抽分,因謂中國人無信,不知實湯總兵為之也。中國亦謂夷難馭,不知湯固許之免也。天下事變每生於兩情不通。
島中夷屋居者,皆佛郎機人,乃大西洋之一國。其人白皙潔凈,髠髮多髯,鼻隆隆起,眉長而低,眼正碧。頂紅帽,著褲襖,以撒哈喇為之,或用雲彩綢緞鑿梅花八寶之類於其上,皆鮮豔美好。足登革履,俱勾身為便利,以軟皮為指套,套掌上。有時左手持念珠,右拽一杖。天稍寒,則戴毡笠子,披氅衣,如袈裟。富者用紅撒哈喇,以紫剪絨緣領,胸前綴金鎖雜飾,戒指鑲以西洋寶石,香油塗身,腰懸八剌烏,長咫尺,以金銀錯之,其色稍黑,乃匕首有毒者。隨四五黑奴,張朱蓋,持大創棒長劍。劍之鐵軟而可屈,縱則復伸。雖貧賤與羣奴服飾,亦不寂寞,唯有喪者衣青長衫,戴青帽,不用他顏色。婦人更潔白,華鬘被首,裹以幅布,或用錦繡,耳綴金環,拽皮履,以大幅布或錦繡從頂上披下拖地,止露其面,雜佩珊珊。男子以除帽半跪為禮,婦人如中國萬福。事佛尤謹,番書旁行,捲舌鳥語,三五日一至禮拜寺,番僧為說因果,或坐或起,或立或倚,移時,有垂涕嘆息者。其所事神像,中懸一檀香雕赤身男子,長六七寸,撐挂四肢,釘著手足,云是其先祖為惡而遭此苦,此必其上世假是以化愚俗而遏其凶暴之氣者也。下設木屏,九格,上三格有如老子像者,中三格是其先祖初生其母撫育之狀。下三格乃其夫婦室家之態,一美婦人俯抱裸男子不知何謂。通事為余言不了了。其畫似隔玻璃,高下凸凹,面目眉宇如生人,島中人咸言是畫。余細觀類刻塑者,以玻璃障之,故似畫而作濛濛色,若畫安能有此混成哉!其屋室四面板壁,從脊下出,地藉軟草,坐胡床及凳。火食,飲西洋酒,味醇濃,注玻璃杯中,色若琥珀,無匙箸,用西洋布方尺許,置小刀其上,人一事手割食之。以瓦壺盥沐,水瀉下不更濯。役使黑鬼。此國人貧,多為佛郎機奴,貌凶惡,鬚虬旋類胡羊毛,肌膚如墨,足趾踈灑長大者殊可畏。海水苦惡,中國人溺,須臾即死,黑鬼能鎮日坐水底,取墮物如拾諸陸。元時仕宦家所用黑廝,國初西域進黑奴三百人,疑是此類。亦有婦人攜來在島,色如男子,額上施朱,更醜陋無耻,然頗能與中國交易。日余在番人家,見六七歲小兒啼哭,余問通事,番人所生耶?曰:「非。是今年人從東莞拐來賣者,思父母哭耳。」番人多者養五六人,女子多者十餘人,俱此類也。男子衣服如其狀,女子總髮垂後,裹以白布,上衣西洋布單衫,下以布橫圍,無內衣,赤脚,時十二月甚寒,亦止衣此。島中男女為夷僕妾,何下千數,悉中國良家子,可恨可歎。
廣城近海,潮直至城下,地斥鹵與松江同。廣州記晉時嘗導山泉入城給民,舊迹今不可尋,惟粵秀山下關王廟中有古井,頗美可飲,餘俱鹹惡。余以冬月至,猶可。若暑天,則不能堪矣,其所苦也,遊茲土者必遠汲乃可。
廣城人好著屐,不問晴雨。婦人女子行厨下,悉柝柝拖屐。
廣城貨物市與外江人,有弊惡者,五七日持來皆易與之,非若蘇、杭間轉身即不認矣。
廣城佳緻當以五層樓為最,在粵秀山上觀音山後,國初,朱亮祖創始,後火毀。嘉靖中復建,重檐叠檻,高逼霄漢,樑棟榱拱,窗戶磴道,五層間寸寸悉鐵力木為之。木大者兩抱,人行其中,宏■〈穴上曾下〉如入洞室,閎敞壯麗。下瞰一城,萬山北接,大海南開,長江如帶,可謂偉觀。中州欲構此樓,安得此美材為之哉!
嶺南民間所祀,不知何神,俗謂之鴨婆。水路行人居民,歲時朔望必殺鴨祀之,即以鴨血塗其像上,腥穢滿面以為敬,此夷風未變也。
廣州十月梅正花,歲底桃李悉放,如嶺北二月初。是時果實惟蕉子、葛根吾鄉所無,惜不能俟百花盛開,荔枝成熟耳。
有五色鳩,又有青鶏,以爪揑嫩草納喙中,不類他鳥啄食,夜則每更次必鳴,與所謂知更雀者相類。其五色鸚鵡及赤者,俱番舶攜至,但畏寒,間可帶回吾土。
城中六祖廟菩提樹,千餘年物也。正幹朽腐,新條從本中雜出,攢合為一,大可六七人抱,葉似梨而稍大,墜爛地上,僅存絲筋如粗紗,用糊小燈,亦有趣。南宋時有菩提葉燈毬,疑即此也。廣中惟此一樹,今粵秀山亦有之,但未滿圍耳。
江西小民秋收畢,悉過梅嶺就傭,廣東地暖,可省寒衣,開春二三月復歸東作,歲歲如之,廣東人謂之使郎。
賢博編